“积极的财政政策”“稳健的货币政策”……连续几年,这两组词多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指出,积极的财政政策要提升效能,更加注重精准、可持续。稳健的货币政策要灵活适度,保持流动性合理充裕。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今年经济社会发展的政策取向?积极的财政政策怎样提升效能?稳健的货币政策又怎样灵活适度?《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专访了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院长刘尚希。
作为财税领域的知名学者,刘尚希曾提到,在国际大环境、宏观环境不确定的情况下,要构建新的确定性,当前的核心问题是政策,并用改革的办法来实施。
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刘尚希表示,要实现积极财政政策的乘数效应,首先要统筹财政资源;另外,要把财政的钱花好,结构上要优化,要有重点,有轻重缓急。货币政策首先要保证全国总量上以及各个领域、各个地方流动性相对充裕;其次要考虑如何促进融资成本的降低,应当把握住一些时间窗口,及时降息。
稳预期是当前“稳”的核心
NBD:今年我国的GDP增长目标设定为5.5%左右,低于去年目标。您如何判断今年的经济运行情况?
刘尚希:去年的经济增长应当说超出了预期,今年的经济运行预计也会面临不少困难。从去年下半年尤其是三季度开始,经济下行态势比较明显,主要是遇到了内外各种不确定性因素的同频共振,叠加相关政策的不完善,这种下行态势会延续到2022年。
2020年中国GDP总量排名全球第二,经济增长超出预期
所以今年尤其是上半年经济下行压力依然很大,特别是俄乌局势给世界经济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对全球供应链的冲击也会转化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尤其是能源价格等方面。这些新的不确定性因素现在还在不断演变,在这种情况下,中央提出要稳中求进,“稳”实际上就是要防止经济进一步下滑,就是要稳增长。
“稳”首先是稳就业,就业是民生之本,涉及老百姓的收入预期以及内需,如果失业人口增加,收入减少,内需会更加不足,这样就可能导致经济进一步下滑。所以现在要稳住需求,避免进一步收缩,同时还要防范供给冲击。由于俄乌局势的演变,国际供应链、初级产品的供应保障等都面临诸多不确定性,如何化解这些供给冲击也是今年要面对的挑战。
更重要的是稳预期,只有稳预期才能稳增长,也就能稳就业。如果预期稳不住,其他各项政策落地可能都会打折扣。
怎么稳预期?首先,要继续改善营商环境,通过改善营商环境去引导预期,改善预期。微观层面,比如不断简化政府部门办事流程,近年来数字技术对政务效率的提升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宏观层面,要构建市场主体长期的信心,这涉及舆论环境,比如舆论环境对民营经济的影响就非常重要。中央反复强调“两个毫不动摇”,怎样让“两个毫不动摇”转化为具体的政策措施更为重要。因为只有稳住了民营经济,才能稳住经济大盘。
稳预期还要针对不同群体分类施策,比如农民、农民工、投资者、消费者、经营者、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等,他们的预期是不一样的。要有针对性地采取政策措施,打通一些经济循环中的堵点、卡点、痛点。只有大家感受到了政府的行动所带来的实际效果,信心才会一步步增强,有了信心,各项政策才可能真正落地产生实效。
比如,政府推出货币扩张的政策,市场信心是市场主体跟进的一个前提条件,在预期没有改善的情况下,市场主体信心不足,就会等待观望,甚至可能停摆,退出市场。这样,政府的相关政策就难以产生实际带动效应,可能会陷入孤掌难鸣的困境。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稳预期是至关重要的,是当前“稳”的核心。
政策可预期是稳健的基本内涵
NBD: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今年工作要坚持稳字当头、稳中求进。今年为何要反复强调“稳”?
刘尚希:这个“稳”实际上是有针对性的,因为我们的经济不稳,所以就要稳经济,而将稳中求进作为工作的总方针是对政府而言的。
去年有一些政策出发点很好,但有些部门、有些地方具体操作上有点急于求成了,这带来的就是“不稳”,对不同行业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像“双减”“双控”等,实际上在这些领域一些政策的适度把握上还有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而真正要实现适度的分层把控,首先要稳字当头,不能急躁冒进,更不能急于求成。
凡是在“稳”字上出现了偏差,着急定指标,甚至层层加码,反而适得其反。
因此,当前特别强调“稳”是非常正确的,也需要反复去提醒。不同部门在制定政策时,都要评估政策是有利于“稳”还是有可能带来不稳。这个“稳”是动态的、是变化的,没有机械的“稳”的概念,所以都要根据当前面临的各种不确定性,采取相应措施来注入更大的确定性,进而实现“稳”。
NBD:今年报告提出,宏观政策要稳健有效,而去年提出的是“科学精准实施宏观政策”,您怎样看待这一措辞的转变?
刘尚希:精准和稳健其实都重要,精准强调的是政策效果,如果不精准,政策的有效性会打折扣;稳健是说政策不能总变,要可预期,这是强调稳健的基本内涵,只有政策可预期,才可能去引导预期,改善预期。
“稳健”对政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怎么做到可预期?就是不能搞突然袭击式的政策,政策出台要和市场、社会有效沟通,这点极其重要。
只要这个政策是可预期的,市场主体自然会做出积极反应,如果政策不断变化,市场主体无法预期,不知所措,其行为可能就会收缩,进而引发投资、创新、研发、消费等一系列行为的收缩,这最终会导致经济收缩。
所以,在高度不确定性的宏观环境下,政策的不可预期有时会产生蝴蝶效应,看起来动作很微小,但通过一系列环节放大后,可能产生巨大的消极影响。因此,“稳健”在当前改善预期、引导预期当中很重要。
要尽力发挥财政资金“四两拨千斤”作用
NBD:您曾提到,在国际大环境、宏观环境不确定的情况下,要构建新的确定性,核心的问题是政策。今年报告明确,要保持宏观政策连续性,增强有效性。积极的财政政策要提升效能,更加注重精准、可持续。您能否具体解读一下?
刘尚希: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是宏观调控的两大基本政策,财政政策要积极,积极财政政策要扩张,就要实现积极财政政策的乘数效应。
怎么来实现乘数效应?首先从财政自身来说,要统筹财政资源,包括流量和存量的各种资产和资源。比如当前财政支出规模超过24万亿,这些资金怎样统筹使用、有效配置,对财政政策的有效性是至关重要的。
近年来财政支出增长较大,要做到统筹使用、有效配置
其次,结构上要优化,同样的要素,结构不同,发挥出的功能效果就不同。财政支出涉及经济社会各个领域、各个地方、各个层级,所谓结构优化就是支出要有重点,有轻重缓急。
当前,一些刚性支出是必须要保障的,比如地方的“三保”。此外,专项债怎样及时落地变成实物工作量,带动社会投资、民间投资跟进,也需要及时谋划,这都涉及结构问题。
因此,积极的财政政策要精准有效,要有撬动扩大的效果,必须在上述几方面做到位。但这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并不是说这些都做到位了,财政政策的效果就能发挥出来。
财政政策的效果最终体现在经济上,也就是其乘数效应,它能不能带动其他的投资、消费,产生连锁反应,这就是我们俗话说的产生杠杆效应。杠杆效应越大,说明财政政策效果越好。从这个意义上讲,财政政策要尽力发挥资金“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这样才能通过几万亿的政府投资去撬动更多的投资,再通过财政的公共服务、公共消费来带动老百姓的消费。如果没有这种杠杆效应,稳定经济稳定就业就非常困难。
还有一个条件——预期要改善,预期是产生乘数效应的必要充分条件,否则财政政策的有效性大抵会打折扣。
所以财政政策的有效性是一个系统问题,不是财政部门预算资金安排好了就会产生效果,而是需要各个方面协同。
当然,收入方面,积极的财政政策也有不少措施。报告也提出,今年要实施新的组合式税费支持政策。坚持阶段性措施和制度性安排相结合,减税与退税并举。并公布了一系列具体措施。
NBD:您刚刚也提到,今年要实施新的组合式税费支持政策。您如何理解这个“组合式”?
刘尚希:“组合式”是一个新提法,就是阶段性政策和改革性、制度性安排结合起来,阶段性就是在一定时期内的,改革性、制度性的安排就是长期发挥作用的,也就是短期和长期相结合。
减税降费要完善税制、费制,同时要完善相关政策,既要在税制要素上做文章,更要从税制整体上想办法。总之,时间上,短期和长期要结合起来;体制上,要素和整体要结合起来,税率和税基结合起来,来进行组合式的减税降费。
应把握时间窗口及时降息
NBD:报告还提到,稳健的货币政策要灵活适度,保持流动性合理充裕。您认为要怎样灵活适度?
刘尚希:货币政策更多还是要从总量上去考虑,保持流动性充裕。当前,一些行业、一些领域出现局部的流动性紧张,这与货币政策“时度效”把握出现偏差有关。
货币政策首先要保证全国总量以及各领域、各地方流动性相对充裕,包括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对地方政府运行、对企业经营而言,流动性就像空气,空气不足就会憋闷,时间长了甚至有生命危险。一个企业可能一直经营很好,但流动性问题可能会把它憋死,这样的案例很多。当前,流动性充裕要求越来越高,更多要从总量上去考虑。
其次,货币政策要考虑如何促进融资成本降低。当前,降低利率是具备条件的。尽管美国的货币政策可能有收缩迹象,但是美国货币政策的收缩说的多、做的少,在当前世界经济更加不确定的形势下,美国可能不一定会真的收缩。即使它收缩,对我们而言,现在也有条件进一步降息。
现在人民币资产在全球已成为避险保值资产。这意味着资金流向中国,我们不用担心美国升息了,资金会流出,进而导致人民币贬值。此外,中国疫情防控较好,各方面也比较稳定,是有条件实施降息政策的。所以我们应当把握住时间窗口,及时降息。相对于超过200万亿的贷款存量,如果降一个百分点,减少的融资成本就是2万亿,这比减税降费带来的效果更好,更具有普惠性。
1月末我国金融机构各项贷款余额已超200万亿元
当然,降息也要进一步提高金融机构的效率。目前,息差收入成为金融机构的主要收入,说明他们的收入来源尚未实现多元化,经营能力不强,国际竞争力较弱。我认为还是要进一步推动金融市场化改革,这样货币政策的传导才有良好的体制基础,政策传导效率才能提升。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前实行稳健的货币政策,不仅仅是在货币政策上“松与紧”问题,还涉及金融改革问题,改革不仅有利于当前,更有利于长远。
当然无论财政政策还是货币政策,都有其体制基础,改革的空间都很大,所以我们要把政策的实施和改革结合起来,用改革的办法去实施当前宏观政策,这样就能把短期和长期有效地结合起来。
要强化对制造业的投资
NBD: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实施新的减税降费政策,强化对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制造业、风险化解等的支持力度。强调对“制造业、风险化解等的支持力度”,您认为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刘尚希:之所以特别提到制造业,是因为制造业这些年收缩比较快,而且制造业的投资也不太景气,所以现在要强化制造业的投资。
我国工业化到了中后期,但是我们的工业化水平还在进一步提升,制造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对一个大国而言是基础。因此,制造业过快收缩本身就是一个风险。
正因为如此,才强调针对制造业减税降费,实际上过去我们已经采取了不少措施,比如目前对制造业企业的研发费用加计扣除已经全部达到100%,对于制造业里的隐形冠军、专精特新、小巨人等中小企业,政府也采取了专门的措施来扶持。今年政策效果可能会进一步显现。
但是从未来趋势和国际竞争来看,我国制造业还需要和数字化紧密结合,过去讲的是工业化、信息化相融合,现在要工业化、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相结合,让传统工业插上数字化、智能化的翅膀,提升竞争力和附加值。只有这样,才能把中国经济的底盘稳住。
NBD:我国经济发展面临三重压力。今年我们要如何化解这些压力,实现经济稳增长?
刘尚希:我认为化解三重压力,首先要把这三重压力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因为它们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
首先需求收缩、供给冲击相互影响,因为供需本是互动的,二者可以形成良性循环,即需求促进供给,供给创造需求,进而促进经济增长,这叫做正反馈。但也可能是恶性循环,即需求收缩,供给就会减慢甚至萎缩,供给受到冲击之后收缩,需求会进一步收缩,进而导致经济下滑,这叫做负反馈。一旦形成负反馈就非常危险。强调“稳”,就是要防止出现负反馈。
另外,与供需互动机制相联系的是预期,如果预期不稳,再叠加需求和供给困难,经济形势可能会进一步恶化。所以三者是一个整体,要整体考虑。
当然,三者也有主次。有人认为要从需求入手,有人认为从供给入手,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预期,预期转弱必须扭转。在边际上,如果预期有所改善,需求收缩就会得到遏制,供给冲击就会得到缓解,供需之间的良性互动就会逐渐形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体的把握还是要回到稳预期上来。
记者手记丨稳住预期才能顺利“爬坡过坎”
今年我国的经济形势面临不少困难。全球疫情仍在持续,世界经济复苏动力不足,大宗商品价格高位波动,外部环境更趋复杂严峻和不确定。我国经济发展面临三重压力。
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指出,综合研判国内外形势,今年我国发展面临的风险挑战明显增多,必须爬坡过坎。
在这样的情况下,稳预期显得更为重要。越是困难越是要坚定信心、越要真抓实干。
但稳预期不能只是空喊口号,还是要落实到政策上。积极的财政政策方面,要统筹运用好财政资源,尽力发挥财政资金“四两拨千斤”作用;稳健的货币政策方面,要保证全国总量以及各领域、各地方流动性相对充裕,同时也要考虑如何进一步促进融资成本降低,给广大市场主体更多的空间。
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稳住预期,稳住经济大盘,才能顺利地爬过“坡”,越过“坎”。
(文章来源:每日经济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