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陶力易佳颖实习生闫硕丁立群榆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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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上的四月,连绵起伏的山坡沟壑里还是一片枯黄萧索。
从陕西省榆林市的榆阳机场驱车前往清涧县城,需要两个多小时。高速路旁,许久才能看到成片的村落,偶尔闪现出一抹亮色,那是屹立在峭壁间红白相间的杏花桃花,独自开放,绚烂而沉默。
这儿曾是革命老区贫困县,也是著名作家路遥的出生地。公开数据显示,全县户籍人口21万,有近一半常年在外务工。2022年前三季度,清涧县全县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5132元,其中城镇常住居民可支配收入25522元,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有9432元。
耕地贫瘠、缺乏就业机会、产业基础薄弱也是严峻现实。“走了就不愿意回来”也是眼下多数小镇青年内心的写照。如今,数字经济的下沉,让这一切都发生了逆转。
4月13日,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来到当地调研走访,看着山坡间一个个荒废的土窑洞以及县城里窄小陈旧的街道,很难想象,AI已经为勇敢者们开了全新的一扇窗。
晚上9点,路过公司附近的水果摊,店老板正与几位朋友围坐着打扑克,路上并没有几辆车。此时,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贺杰,正骑着她的三轮车赶回租住的窑洞。
“以前是全职妈妈,都是伸手向老公要钱,现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家里补贴些家用,为孩子买些玩具、给父母买些礼物。”贺杰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谈起自己的工作,笑意就未曾下过嘴角,“虽然也累,但更多的是成就感。你知道吗?我最高的一个月拿到了8500多元。”
在清涧,还有180多个像贺杰这样的AI训练师,其中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线对文本、图像、语音等不同类型的数据进行标注,为人工智能产品做大数据积累。这也是2020年人社部发布的16个新职业之一。
2020年通车的高速公路,牵引她们走出黄土高原。如今,回到小小的县城,她们足以安身立命,月薪远超当地人均收入。而这份工作也回答着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充盈着她们的价值需求。
县城里的新白领
清涧县城依河而建,细小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流经这里,水量四季变化不大,却始终没有断过。
从贺杰租住的窑洞到公司步行也就10多分钟,她每天6点左右就提前到办公室开始工作。“我们公司打卡时间是早晨8点,像我这样提前来的也不少,主要是可以多劳多得,付出就会有回报。”她率直地诉说着工作的初衷。
来到工位,贺杰熟练地开启电脑。屏幕上左右分布两张拍摄日期不同的照片,贺杰的工作是审核照片中的标志是否发生变化。已经工作两年多的她,对这项工作早已得心应手,一秒可以处理三四张照片,甚至更多。
让记者完全看不出来的是,讲话常常乐呵呵的贺杰,工作前还患了产后抑郁症。家里人劝她多出去走一走,也支持她找一份工作。如今,她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当上了小组长。
“我觉得人还是得动起来,动起来生命才有意义。”晚上9点,加完班后的贺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慨道。
三年多前,她不曾预料到今天的变化。2019年10月,在国家卫健委的协调引进下,蚂蚁集团、蚂蚁公益基金会联合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等发起的数字产业孵化项目“AI豆计划”在清涧落地。
当年11月15日,清涧县首批数据标注师上岗工作。同年12月,清涧县属国有企业清涧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是陕西省首家数字产业扶贫企业。据了解,公司招聘的首批学员全部来自农村,大都有外出打工的经历,有的还曾是贫困户、低保户、单亲妈妈甚至身有残疾。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注意到,贺杰所在的“爱豆科技”,看上去与小县城格格不入。这里几乎是标准企业的模板,粉刷白亮的墙体、整齐划一的电脑办公桌,上班打卡、弹性下班的管理模式,甚至还有专供职工的休息区。分布在这座楼栋的近10间办公室里,有近180人,大多是年龄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对于曾经长期以依赖红枣、小米、土豆等传统种植业为生的清涧县来说,“人工智能训练师”起初是个陌生的词汇。
“我在网络上看到招聘信息,感觉这是一个很新的行业,头一听这个名字还挺高大上的。”90后的曹亚丽两年前从省会西安市回到了清涧,她回忆最初的场景时仍然很激动。
当时,清涧没有招聘相关岗位,她报名了邻县子洲县的岗位,通过面试后又自费前往离清涧100余公里外的永和县参与入职考试培训。后来,清涧县有了相关岗位,她终于回到家乡上班。
她将对于这份工作的珍惜化作了动力,“公司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努力就会有所得。”曹亚丽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她认为即使加班也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勤劳也是一种底色。
努力也获得了相应的回报。作为小组组长,在她的带领下,小组员工平均工资达到5000元。
“以前在影楼工作,好的时候每个月也能拿到五六千元,但就是不稳定。”曹亚丽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用积蓄买了一辆越野车。她与记者分享的一段段短视频中,她和同事们开车驰骋在山路间、黄河边,背景是辽阔厚重的黄土。姑娘们围在越野车旁跳舞,从心底迸发的笑容格外灿烂。
走出去与留下来
在广大乡村地区,女性是农村劳动力的主流人群,乡村要振兴,关注女性发展至关重要。以清涧为样板,经过3年多的发展,周边子洲、绥德、永和、延川“AI豆计划”数字就业中心先后建成启用,相关中心共吸引超600名当地女性和返乡青年在岗就业,2022年全年产值超1800万元。
与清涧一河之隔的山西省,这一模式也渐渐被复制过来。产业贫乏的县域内年轻人择业与就业的缩影,可以从永和县的情况里窥探一二。
该县地处吕梁山脉南端,临汾市西北边缘。自西汉置县至今,永和已有近千年历史。境内有黄河乾坤湾、楼山、“永和梯田”、望海寺等众多旅游资源。此外,永和气田作为山西省天然气勘探开发重点矿区,天然气储量占山西省天然气储存总量的四分之一。
磅礴的大河、纵横的沟壑与独特的产业资源、气候与风貌,造就了三晋大地上“后生”的吃苦耐劳与坚毅勇敢。不同于祖祖辈辈们在“土里刨食”,县里的年轻人都习惯于前往省会太原市以及临汾市打工。迄今为止,永和县仍然没有通火车,因此旅游产业无法全面展开,落后面貌令回乡者寥寥无几。
曾经,90后王丽娜是外出务工人员中的一员。高中毕业之后,王丽娜便前往太原寻找工作机会。作为典型的山西女孩,王丽娜质朴活泼、干脆麻利,凭借一副好口才很快融入省会之中,先后从事房产与汽车销售的工作,业绩好时月收入能有一万多元。
这样的薪资水平,就算在太原,也是妥妥的“高收入”。
只不过,王丽娜并没有留在大城市的打算,“我其实是被父母喊回来的,我们这边女孩20多岁就要嫁人,对事业上没有什么要求。”她像其他回到家乡的同龄人一样,在从小生长的这片黄土地上完成了结婚、生育这类被当地人视为“头等任务”的人生大事。
但是,最终摆在那些走出去又回来的年轻人面前的问题是,留下来后如何更好地生活?这是亟需解决又棘手的难题。小县城能够提供给年轻女性的工作机会并不多,超市促销员、饭店服务员也是为数不多的工作机会,即使每月只休息两天,月收入也不超过两千元。
“只能靠丈夫在外面打工挣钱,送完孩子上学后,不是打牌就是刷短视频,要不就是看电视剧。”王丽娜坦言,这样的情况在永和并不少见。那几年,县城里的一些棋牌室甚至直接开到了学校旁边,目标瞄准了这些妈妈群体。
眼下,对于王丽娜来说,AI训练师的工作让她格外珍惜,“在小县城里,我能接触到这么智能的东西(很不容易)。因为业务需要,我们也会主动地去了解和学习相关知识,比如新能源汽车、金融理财之类的。”
截至2022年底,永和爱豆科技有限公司已有员工159人,是永和县最大的用工企业,在岗人均月收入4000元以上。其中,女性员工135人,占比高达80%。此外,数字就业中心正吸引大量人才回流,在岗员工中,超60%为近2年内从外地返乡人员。
爱豆公司负责人鱼涛略带骄傲地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大专以上学历的员工能占到40%多,AI训练师岗位对知识储备量的要求也较以前更高。“很多大学生在一线城市就业难,工资也并不高。如果有一个合适的机会能回乡,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她们对自己的工作认同感非常高。”
此外,不同于农业和工厂流水线等就业机会,数据标注工作更注重技能,受人员体力、健康情况限制更少,工作时间和地点也更加灵活,为女性、残障等特殊人群就业带来了更多包容性机会。目前当地所有在岗员工中,女性总体占比66%,残障员工占比超2%。其中,永和县数字就业中心女性员工占比超80%。
这些新兴产业、新工种受地方资源、交通等客观条件限制较小,有效突破了制约欠发达地区发展的自然条件困境。黄土高原上的清涧,因为数字就业走在了时代前列,数字观念也在地方不断建立。
(图/清涧县数字就业中心专利)
吕梁山区之外,清涧爱豆公司还通过远程指导,帮助陕西绥德、甘肃积石山、宁夏银川、贵州遵义等多县市孵化业务人员和管理团队。这些县域运营企业也坚持“公益+商业”的核心理念,80%以上营收用于员工薪酬福利清清楚楚写在公司章程中。
“产业和就业是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特别重要的环节。在欠发达地区,如果能发展一个产业,就能解决一大批就业,这是最大的民生实事。数字经济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它是一个更平等的经济、人人参与的经济,同时也可以跨越空间上的限制,实现更大范围的资源整合。这为欠发达地区发展相关产业提供了契机。”柳清海说。他来自国家卫健委,彼时选派挂职清涧县委副书记、副县长,是产业落地的直接推动者和见证者。他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说,当时很多群众对参与这样陌生的行业,也会有不理解和观望,所以要考虑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所谓扶贫扶志扶智,一个是扶志气,就是摆脱思想贫困、形成内生动力,还有一个扶智识,就是技术支持、授之于渔。”柳清海坦言道。
能否做到“细水长流”?
说起未来,在与记者聊天的过程中,王丽娜她们都希望这个行业能发展越来越好。从形式上来看,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日复一日得标注着这些数据,显得有些枯燥。
但是,她们也在与这个社会发生关联,虽不深入,但用于生活,足矣;用于产生工作的内驱动力,也足矣。
谈及“AI豆计划”的由来,蚂蚁集团首席可持续发展官、蚂蚁公益基金会执行理事长彭翼捷用了“三个选”。
“第一个‘选’是选角度,我们选了经济赋能,因为我们觉得,通过经济赋能帮助女性实现经济独立,这是一切的根本所在;第二个‘选’是选职业,我们定了三个标准,这个职业未来发展性要强、要适合乡镇、还要适合女性,结合数字化大趋势,我们选了人工智能训练师;第三个‘选’是选模式,做帮扶最简单的模式,就是捐赠,把钱捐了就完成了。但这个其实就是一次性的帮扶,要想地方能够长期发展,一定要在当地留下一个实体。”彭翼捷说。
从首个试点落地到现在,经过三年发展,“AI豆计划”已经在清涧一带呈现出片区效应,给当地女性乃至地方经济带来一系列深远影响。对此,彭翼捷连说“没想到”。
之前,对于自己出生和成长的这片黄土地,包括王丽娜在内的许多在外打拼的“后生”都有着复杂的感情。“每年打工回家的路上,都恨不得火车更快一点,但是心里是既激动又担忧,可以说是近乡情更怯。”
彼时,对于他们而言,这片黄土地上有着养育自己的父母和亲人,但他们也深知归家之后不久,短暂团聚的甜蜜又将被离别的愁绪替代。而眼下,离开和留下不再是个问题。
考虑到员工的实际情况,公司专门制定了员工手册、行为规范知情书、信息安全管理制度以及一份接送孩子汇总表。表格上详细记录了每一名有接送孩子需求的员工姓名及其上下班打卡时间,以便于灵活调整上班时间。
随着ChatGPT的爆火,人工智能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黄土高原上的AI训练师们,依旧在自己的节奏里紧张而又舒适地工作生活着。
“清涧”如何做到细水长流?模式是否可以复制?在柳清海看来,一个产业要在欠发达地区落地生根,至少要从三个方面形成合力,“首先是政府的支持,要给企业基础的保障,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其次企业的管理,从企业文化、员工管理到业务模式,要形成制度,规范管理,向市场要效益;第三是群众的参与,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用双手创造价值,创造美好生活。”
在欠发达地区,焕发女性的力量尤其重要。很多女性的重心都放在家里,结婚生子后就没有参加工作。提高女性经济社会地位,促进地方性别平等观念转变也是契机之一。
“在中国绝大多数的地方,从众模仿不应该被当作贬义词,而应该被当作一个可行路径的推荐。我们需要通过从众模仿,找到一个可以跟着跑的机会,这样才能够享受到数字红利。否则的话,数字红利跟五线六环外的广大县域没有任何关系。但就是这个跟着跑,所以清涧的模式才产生了黄土高原周围的裂变的效果。”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数字社会研究中心主任杨江华说。
过去多年,流动的乡村女性在身份认同上存在矛盾,她们很难融入城市也无法再认同农村,面临“进不了城市,回不去乡村”的尴尬。通过数字就业,她们实现了就业和生活两不误的新型城镇化生活。
柳清海认为这种模式具备了复制的可能。“人工智能、数字经济有一个很长的产业链,比如数据标注环节,它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有转移到西部地区的空间。这种产业机会的承接,我特别想强调,需要政府营商环境、企业规范管理以及当地群众的动员参与,这些都要跟上。”
在他看来,员工也要通过努力学习来提升技能,才能实现良性互补。“很多东西都是潜移默化在发生着改变,返乡就业人群多了,大家收入上来,也会形成一些新的业态。尤其是对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状况也得到了积极改善。”
乡村振兴正在从数字经济中获得助力。2018 年,我国数字经济领域就业岗位达到 1.91 亿个,占全年总就业人数的 24.6%。根据规划,到2025 年,数字经济带动就业人数将达到3.79亿。
北京大学中国工人与劳动研究中心在清涧当地的一份调研数据表明, 67.9%的女性从业者明确表示,未来会继续在县城发展,如果能将该岗位与社保挂钩则将有72%的员工愿意长期从事该工作。
“数字化精准输入过程中,带来的数字化理念和模式更重要。数字技术可以很精确地输入某个群体、某个行业、某个地区。同时它在输入的过程中间,其实我们看重的不只是它的资金、它的技术,更重要的是它的理念、它的观念、它的管理模式。”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就业创业研究室主任陈云认为,“水”来了,很重要。
数字化实际上也在一步步地冲洗、熨平原来的社会结构,化解很多沉睡着的资源,包括农村、劳动力。他建议,随着随人口结构趋势发生变化,存量开发更多高质量就业机会才是当下重点。
厚重的黄土高原正在探索着。正如路遥曾说,只要春天不死,就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岁岁开放。
(永和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专门制定的《接送孩子汇总表》本报记者/摄)
(文章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